清明一到,免不了想到春江水暖、河豚欲上,还有鲈鱼堪脍、烟渚鸥鹭。说到鲈鱼,它不仅仅是条鱼,身上还有很多乡愁的味道。以至一到春天,很多人会为鲈鱼动了归兴,隋唐的仙居人项斯有一首诗:
行到鲈鱼乡里时,
鲙盘如雪怕风吹。
犹怜醉里江南路,
马上垂鞭学钓时。
南宋的浪子诗人戴复古亦写到鲈鱼:
每思乡味必流涎,一物何能到我前。
怒奋两螯眸炯炯,饱吞三印腹便便。
形模突出盐池底,风味横生海峤边。
合为莼鲈动归兴,久抛东浦钓鱼船。
作家阿城说,所谓思乡,我观察了,基本是由于吃了异乡食物不好消化,于是开始闹情绪。项斯、戴复古一思乡,写来写去不过鲈鱼堪脍,他们哪里知道,家乡的河豚鱼比鲈鱼不知要美味多少倍。
食河豚,清明时节******。有句诗不是写得很直白吗——“蒌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”。清明好像是一个界限,许多美食过了清明,就不再鲜美。河豚如此,刀鱼、螺蛳也一样,还有春笋、荠菜、马兰头、苜蓿……都是过了这一时节便大打折扣的美味。
河豚是个老毒物,肉嫩味美,却有剧毒,所以有“拼死吃河豚”的说法,换种说法就是,吃河豚的,都是不怕死的壮士。我平时挺怕死的,一到春天,就不怕死了,因为又到吃河豚的时节了。三门的健跳,盛产河豚,全台州数那里的河豚***为鲜美,肉细腻、滑软,那乳白色的汤,又鲜又黏,有极其馥郁的味儿,这味道不是“清鲜”,而是“鲜稠”,真的是太过鲜美了,初吃,还以为自己喝下的是一勺鸡精呢。
三门的海鲜鲜煞人,我有时去三门打春风,所谓打春风,就是清明时到三门吃河豚,有时也去打秋风——菊花黄时,去三门吃青蟹。有一年清明,到三门蛇蟠岛,中国******部在国际上获奖的影片《渔光曲》就是在这岛上拍的。哼着《渔光曲》,在岛上瞎逛,“云儿飘在海空/鱼儿藏在水中/早晨太阳里晒鱼网/迎面吹过来大海风/”,哼着老曲子,感觉有点惆怅,是时光流逝的那种伤感。
伤感归伤感,惆怅归惆怅,到了三门,河豚还是要吃的。吃了健跳的河豚,伤感和惆怅统统不见了。
河豚入汤,清蒸、红烧均佳,台州人烹制河豚用的是类似“农家菜”的粗放做法,不像日本人,对河豚的烹制已到了另一境界,日本的河豚生鱼片薄如蝉翼,可见盘底精致的花纹;而河豚火锅,硕大的拼盘内,摆放着鲜红的鱼块、雪白的年糕、嫩绿的鲜菜、褐色的香菇,光看颜色,就让人食指大动。日本料理本是视觉的盛宴,色香味自是不用说,至于吃得饱否则另当别论。要吃得尽兴,还得吃三门的土厨师土法炮制的河豚,放在大盆里端上来,切成大块的河豚肉,看着就觉得带劲。
我是有口福的人,吃了很多回河豚,嘛事也没有。师兄阿荒,才子,有名士作派,他极嗜海鲜,有一次到三门采访,吃到河豚,大赞河豚味之鲜天下无双,没想到乐极生悲,引发严重过敏,去医院挂了几天针。几天后,过敏是好了,但从此沾不得任何海鲜,有一回同他一起赴宴,上了一道炊皮芥菜,他挟了一筷,大惊小怪道,有海鲜!我说,在哪里?他挟了一根比他眼眉毛粗不了多少的炊皮说,这不是海鲜吗?敢情他现在连吃炊皮也过敏。
吃河豚过敏算是小意思,据说三门有一位局长,吃了河豚,中了毒,嘴唇发麻,说不出话来,急送台州医院,才把老命捡回来。难怪日本诗人芜村写了俳句道:“食过河豚蒙头睡,醒来仍觉在人间。”所以,我吃河豚时,产生一些悲壮的联想也不奇怪了。
我有个不要命的贪吃鹫朋友,觉得吃******的河豚没意思,他会让厨师在烹调时滴几滴有毒的河豚血进去,河豚血有剧毒,食后舌头和嘴唇发麻,有种轻飘飘的感觉,是那种酒至微醺的舒适感。他说这样才有拼死吃河豚的感觉,在我看来,这是亡命之徒的游戏,还是不玩为好。
说到河豚,当然得提到蒌蒿,蒌蒿能解河豚毒,唐人杨晔《膳夫经手录》说河豚“有大毒,中毒即死,灌蒌蒿汁即复苏”。前些年一直不知蒌蒿为何物,直到读了汪曾祺的小说《大淖记事》,才知此物可食。巧云和十一子幽会的地方,就是一片蒌蒿地。恐人不识,汪曾祺特意加注道:“蒌蒿是生于水边的野草,粗如笔管,有节,生狭长的小叶,初生二寸来高,叫作‘蒌蒿薹子’,加肉炒食极清香。”汪先生是美食家,所言定然不虚。在散文《故乡的食物》中,汪先生又提起蒌蒿,并解释所谓蒌蒿的清香,“即食时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春水的气味”。蒌蒿我没吃过,不过,新涨春水的气味我是熟悉的。